曲子停了，舞也住了，依舊沒有聲音。顏夷青輕輕擊掌，大家才回過神來，一陣熱烈歡呼。莫萋扯住裙角回了禮才道：“此舞名為《出嫁》特為一位姑娘所編，慶賀她近日就要與自己心愛之人結為夫妻。”

明瑞疑是在說自己，低頭玩弄裙邊，又想他才不是我心愛之人呢！繼而聽顏夷青道：“即是為了慶賀，那大家都進去喝酒吧，酒錢我都出了。”說罷拉著她率先進入酒館，老九早在裏頭布滿酒宴，眾人如吃年酒一般，開懷暢飲敘話，吃到酒濃處，又要叫莫萋跳舞，繞不過是吃得三杯，見席間有幾位姑娘，便一起拽上空地的毯子上跳起來，明瑞也在其列。

她左看右看，原來是盛行的胡旋舞，自己在離宮無事，也叫人教了幾步，算得心應手。

且看她輕舉雙袖，指扣蘭花，隨著鼓點向空中一晃，又出左腿，擺出蜻蜓點水的姿態，跟著節拍走出貓一般的步伐，又是向後一個大回旋，裙子下的山茶花猶如盛開一般，皎潔而自由，甩袖，扭腰，好似風中柳條，一擡腳一甩袖一回旋之間擺開滿腔愁心。

莫萋看她已沈心，便擺開眾人，請了顏夷青與她共舞，自己去拿了一把琵琶，一撥弦便改了鼓聲的節奏，明瑞像個訓練熟練的舞娘一樣，也不停滯，轉了幾個圈，顏夷青亮了一個相，眾人紛紛鼓掌起哄。

只見他回旋步子便要上前，明瑞扭腰相迎，又是幾個回旋散去，原來是欲擒故縱的戲碼，他不甘追隨而來，明瑞一圈又一圈地轉啊轉，仿佛月光下盛開的曇花，微風吹過，幽香繞鼻，盤旋不去。

眾人不禁站起身來喝彩，顏夷青眼見不能失了面子，和著鼓點一伸手，明瑞也只得跟著節奏，將自己交給他。攔腰一抱，她雙腿弓起隨著他的身姿而旋轉，裙擺搖曳，似狂蜂遇上粉蝶，不爭花蜜只爭春。眾人齊齊叫好！

鼓聲一撤，他也是一撤，明瑞連連擺手而退，他卻連連旋踵而至，從後摟起她腰身，她看見世界在晃動，每一個人都在笑，眾人圍攏過來叫好才算罷休。

一身筋骨皆酥，粉臉香汗淋漓，有人道：“恭喜二位了，真是郎才女貌羨煞旁人啊！”

顏夷青也是說不出的喜悅，只盯著明瑞瞧，瞧她可愛嬌羞，含苞待放，忍不住往她臉上一吻，眾人更是起哄起來，拍掌大笑，明瑞飛霞上臉，惱羞成怒，一蹬腳，急嘆一聲，撥開人群奔了出去，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認得回宮的路。

顏夷青本想攔著她，怎奈莫萋拽住他輕聲道：“只可到此。”

顏夷青一拱手，輕聲回了句：“多謝。”

明瑞奔將數百米，蹲在街上喘口氣，大家都在圍看各種胡姬廣袖底下的雪白茉莉，也沒人管她。她心中雖怪顏夷青輕薄，但是又惱恨孟靖暄只管那個喬姑娘，再不顧自己，如今一鬧，也算是出了口氣，待氣息平覆才發覺自己不知道走到了哪條坊裏，影衛現身才將其帶回。

采芹早在宮門口急得團團轉，見她回來立馬迎上去問道：“陛下可有哪兒不舒服？哪兒痛？吃了什麽？喝了什麽？……”

明瑞嫌他聒噪，擺擺手道：“就喝了幾杯酒，別大驚小怪的。”

采芹聞到她身上的酒肉氣還有汗酸味，又見她全身虛軟，忙叫人備了衣裳，攙扶著往內室洗浴。

又叫影衛詳細報來，心中暗叫一聲糟糕，對招來的小太監耳語幾句就叫去了吳王府。

吳王府內設有酒宴還未全散，零星有幾個客人出來。小太監在門口張望一會兒，門廊裏的仆人看是宮裏來的不敢攔，趕緊叫人領著去見孟靖暄，誰知樹影重疊間走出來一個女子，全身裹在一件繃緊的紫色羅裙裏，妖嬈嫵媚，一雙桃花大眼瞧不出什麽情緒，小太監拜了一拜，就要繞過去，這女子道：“公公有什麽話對我說也是一樣的，吳王正忙著。”

小太監不知真假，問道：“姑娘是何人啊？”

紫衣姑娘也還了一禮道：“民女喬信知，前幾日，吳王薦我去做陛下的女官。”

小太監一聽，這是要做陛下女官的人，不敢再有所隱瞞，說了今日之事，央她報於吳王知曉，便沖沖回宮去了。

喬信知暗暗一笑，去了大廳，客人早就散去，只留幾個仆婦收拾殘羹，不見孟靖暄人影。她也不著急，只慢慢悠悠回自己屋去了。

采芹足足等了三天也沒見吳王府有何動靜，顏夷青也未來宮中陪伴陛下，他心中沒來由的焦灼不安，疑惑不解。

久了，沒人再提及，也就淡了。明瑞也一直規矩理政早朝不曾拉下。元旦節，宮裏也應景做了各色花燈放在禦花園裏頭，她也沒提起出宮看燈的事情，采芹只當她沒了玩心。

十六一早還屬元旦假日，明瑞賴了半刻鐘才起來，又在立坤殿晃了晃，挨到午後，小憩片刻，才從寢殿理了妝容出來。便看見，一座雪白架子上面被光映照出兩個精致的小人兒，用黃牛皮剪出女人的特征與輪廓，頭發與裙子，再用自然之筆描繪出絢麗的色彩，同是黃牛皮，剪出的男人卻挺拔威武，英俊不凡，薄薄的兩片，能演出個什麽？沒有樂師的配合，沒有柔軟的身體，只有兩個伎人在傳神地誦著詩一般的句子。

明瑞看出了神，走到對面的墊子上坐了下來。

男：濕潤而柔軟的淺灘上一群白鷺優雅地啄弄羽毛，好像是在等待情人的駐足。蓮葉隨微風搖搖曳曳，猶如燈火輝煌處的淑女舞裙舒展，訴說無盡的風情與孤獨。為什麽每一粒蓮子都能生出聖潔的花朵，而我那漂泊不定的愛情卻始終無可奈何？

明瑞聽出是顏夷青的聲音，且聽到最後一句，心中無限落寞與悲傷，誰是誰的漂泊不定？誰又是誰的無可奈何？他這樣一個風流浪子，卻與自己一樣，煎熬著守不住，捉不到的那個人，一切都是這麽不可捉摸。多日以來的躊躇更勝了。

女：為了見證繁榮的盛世，為了詩裏壯麗的都市，離開家門已一年。長長的宮階是我數不盡的相思，無邪月光照亮的樹梢是我心許的自由。也不知那一晚是誰迷戀我的舞姿，他是否還心懷想念？河中飄來的又是何處蓮花，花蕊中又是誰遺贈的情詩，纏纏綿綿？

原來是黃彩與顏夷青兩個人一起在幕後扯線，黃彩一雙清亮的眼睛透露出汩汩的愛意，而不自知。

男：尋尋覓覓一株最美的蓮花，用春天的初露與夏天的愁情寫一首斷腸的詩，讓它隨著曲波蕩漾，讓它流入長長的回憶，讓秋風吹走它，讓冬雪凝碎它，讓我的心慢慢的烙下它的傷疤，讓我的眼裏再也見不到她翩翩的靈動與落寞的笑顏。

女：“微霜小月枝頭顫，一見朝陽露暖晴。夜夜愁心陪寂寞，胡旋曲轉動凡心。”他是夜夜相守我的人，他是欣賞我廣袖長裙的人，他是我日思夜想不明白的人，是命運讓風送來了夏日的春情，是神明促成了這樣的奇妙緣分，我又怎能違逆上天的安排？

明瑞猶如醍醐灌頂，自己一直堅持的那份愛情，到底是不是對的？一副春心空空虛擲進深潭，一點兒回響也沒有，而守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卻從未問過，他的默默守護，從初見時的微霜小月夜，到如今的鬧市酒館，那個輕輕淡淡的吻帶著沈重深沈的長久思念，難道自己沒有一絲絲的失陷？是啊，又怎能違逆上天的安排？

男：芳草萋萋，馥郁芬芳的灘頭，涼夜裏，唯有杜康相伴。遠處飄來的是哪家蓮花燈，又是誰家女子拜月祈願？快讓秋風的寒涼吹開我迷蒙的雙眼，那是一首我從未見過的動人詩句，數十日的失望與等待，上天誠不負我！“蓮花化作相思物，寂寞孤芳不守春。月落星出只影對，回身抱取有情郎。”

女：我獨守宮門如何翻越？你還是走遠點吧，我的愛。

仿佛依依不舍，又似纏綿依戀。

男：我要挖開厚重的城墻，我要飛躍高高的宮墻，我要與你一起踢碎這樣沈悶的禮制，即使飛蛾撲火，我們的愛也會世間長存。

幕上的皮影騙騙飛舞，最後相擁而抱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擁有了自由與愛情，沖破了阻隔他們的宮墻。因為愛所以開始患得患失，因為患得患失開始彼此珍重，因為彼此珍重開始相知相守，那些阻礙他們的障礙，變得渺小如塵埃，愛會讓他們變的易守難攻，即使化為灰燼也要在所不惜。

明瑞不敢再想，內心動蕩不安，何去何從無從得知。哪個年輕的女子不想這樣轟轟烈烈超脫現實的愛情？她深吸一口氣，好像下了一個決定。

幕後，顏夷青走出來對她失禮，口中稱道：“前幾日是我不好，得罪了陛下，特地趕制了這出皮影戲……”

明瑞擺擺手不讓他再說，只說到：“是我……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真心，不怨你。”

說罷要傳吳王覲見。

春雪初融，本是萬物生長的季節，宮苑裏淡淡的餘韻還未散去，石板路上水跡未消，春風拂面帶些寒意，冷不丁的孟靖暄心裏漏掉了什麽。

“如果沒有婚約，你會想要娶我嗎？”

“不會。”

明瑞滴滴答答的淚水聚集在下巴上匯成一大顆，砸落在書案上，流進長長的肌理裏。

孟靖暄看她如此傷心，接著道：“若是沒有婚約，孟氏還只是外姓王，我也沒有資格成為你的丈夫，也許連見上一面都難，不曾相遇怎會相許？”

明瑞心中燃起一絲絲希望，又問道：“那你會因為喜歡我而娶我嗎？”

孟靖暄看著她的眼睛，她那可楚楚動人，我見猶憐，沒有任何防備，沒有帝王氣勢的淚痣，她就是個普通的少女，她外表不那麽出眾，生病讓她看起來弱小，死了爺娘，那麽多人想要殺了她，那麽多人想要利用她，這麽多麻煩，他卻有一點點在意她，看了良久，只聽他說道：“如若我有很多個選擇，你肯定不是最佳答案，可是沒有那麽多如若。”

明瑞點點頭，道：“你……你回吧。”

一個時辰前，明瑞跟他說了這幾句話，他漏掉了什麽？他說了實話，他有責任對她好，為她負責，這是從小就定下來的，於是便安下心去了。

三日後，皇帝陛下命禮部草擬制書，扯掉先皇定下婚書，此事一出，真不知如何是好，制書一擬還得經過吳王與昌州王核定，那吳王……禮部侍郎先報備了吳王一聲，孟靖暄只在書房靜坐了一天一夜。

喬信知在書房門外徘徊了一天一夜，輕聲在外說道：“我曉得你現在心裏難過，但總要讓事情過去，先吃飯再去處理可不可以？”

門外的桃花樹，靜靜地開了，卻一點兒春意也沒有。他的腦海裏一直回想著爺爺的那句話“我孟氏一族從祖輩便跟隨歷代天子，從不敢有違皇命，如今也必定不負陛下。”先皇所托啊，她怎麽能說不要就不要了？那孟氏存在的意義是什麽？他孟靖暄從生下來到現在為什麽存活？

他不是沒有恨過她，小時候一直恨她，如果不是因為她，自己也許不必承擔這麽多責任，也可以逍遙自在得像爺爺一樣，安居在武陵源，他做了這麽多努力，竟然連一個結果也沒有。

難道愛比責任比孟氏比天下更重要嗎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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